逆風赫赫

每次跟學生講到愛因斯坦〈我心目中的世界〉一文，一定要提愛因斯坦的怪異行徑，譬如寧可探訪朋友剛出生的小貓，也不願出席鄰居教授們邀約的派對；不管柏林為他舉辦多盛大的五十歲慶生會，他獨自一人到湖邊小屋度假去。儘管我永遠不懂什麼是相對論，可是愛因斯坦的社交恐懼症我卻非常能體會。

大約是上國中之後，我就過著日出上學日落回家，週末哪兒也不去的生活，即使不出門也不覺得悶，我不知道妹妹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朋友與事情待辦，跟她去一趟菜市場，總是不同的阿桑笑著問妹妹：「妳旁邊這個是誰？」

我的朋友就那幾個，生活非常簡單，上了大學還是一樣。

大一暑假，生活突然失去重心，飲食不正常，暴肥五公斤，之後忽胖忽瘦，越減越肥，老同學約著要辦同學會，跟人家約好了，照了鏡子後就決定爽約。我催眠自己，反正去不去都一樣，少我一個沒差，後來接到同學抱怨的電話和信件，我心裡的障礙還是解不開。

畢業後當了老師，學校教職員工的自強活動和接踵而至的喜宴，越參加越覺得沒意思，有時候只是苦惱不知和誰坐，或者喝喜酒應該跟鄰座聊些什麼，甚或厭煩遊覽車上無止盡的卡拉OK歌唱，漸漸地，學校團體活動能避則避，婚禮除非是至親好友的，否則都是禮到人不到。

我常常不明白，人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吃飯聊天唱卡拉OK？有時候安靜一下不是很好嗎？

長年如此這般簡單生活，反而使自己更無法融入人情世俗。

半年前接到一通電話，一位多年不見卻一直保持聯絡的學生說要嫁人了，為師的當然滿心喜悅，以致於忘了自己多害怕社交活動，因此當學生幾通熱情電話攻勢，並強調要到高鐵站接我時，我竟天真地答應了。

於是我便陷入一場莫名的焦慮中：到底該穿什麼衣服去才好？太久沒戴隱形眼鏡，戴不上去怎麼辦？前年才買的高跟鞋配得了那件洋裝嗎？老公、孩子都不能去，只有我一個人出席，其他都是學生，身為長輩的我要說什麼才好？（可是我只大他們十歲啊！）雖然很想見見大家，可是喜宴動輒兩個多小時，無聊的時候怎麼辦？如果吃完喜酒大家還要續攤，我能不去嗎？萬一沒人載我去坐高鐵，我有膽自己搭計程車嗎……

準新娘我已多年未見了，真的很想當面去祝福她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，那些看似庸人自擾的思緒，卻像隻癩蝦蟆一樣龐然豎立眼前，阻擋我前行的道路，這幾天我反覆地問自己：人言為信，怎麼能答應了又不去？理智告訴我要去，情感卻又哀嚎著：給我一個地洞鑽，給我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洞鑽！

如果有哆拉A夢的任意門就好了，我只要門開了，給準新娘一個大擁抱，外加一個大紅包，因為沒有別人，就不用擔心到底該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，偽裝成什麼正常的樣子，說一些得體的話，和新娘子聊一聊，說說笑笑，穿過門就回到家，不必搭高鐵來回三、四個小時，遇到很多陌生人，處在很多無法預知的狀況裡，不知所措。

嗚呼哀哉，不管有沒有哆拉A夢，大雄還是不寫作業考試得零分，而我，馬齒徒長，想必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社交恐懼症了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