逆風赫赫

昨天在班上檢討國文考卷時，和學生在幾個考題上唇槍舌戰一番，感覺很過癮。國文考卷裡閱讀測驗的答案，經常會有「過於主觀」的選項混淆我們的決定，有時候還得被迫跟學生說：「唉呀呀，我只能說A比D來得更好。」這種聽起來很機車的結論。

譬如「朱自清描寫的春天，讓人心生蕩漾之情。」這樣的說法，您認為是適當還是不適當？關鍵在「心生蕩漾」到底是怎樣的ful？出題老師說：這明明是負面的感覺啊！我翻了字典，字典上說：「蕩漾：（一）水波微動的樣子（二）形容起伏不定，飄飄蕩蕩」照這樣來用詞，春暖花開，風和日麗，置身其中，人難道不會為之心神蕩漾嗎？這一定是負面的感覺嗎？感官因人而異，用詞各有千秋，用這樣主觀的選項考學生分明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一點意義也無。

再者，作品一旦產生，詮釋就交給讀者去領略吧，有時很受不了文學作品硬是被框在一個既定的刻板印象裡，然後告訴學生，這就是唯一的正確答案，我認為這是對作品的褻瀆。最近鄭愁予公開談他的〈錯誤〉即是一例，據說高中課本與歷屆試題都將之定位在「情詩」，鄭愁予卻說，這首詩是當年在南京城逃難時的記憶，他寫的其實是「戰爭閨怨詩」。

真相大白又怎樣？我愛這首詩，我有自己詮釋的角度，很想對大師跟眾人說，看看全球暢銷小說《香水》作者徐四金吧，作品轟動江湖，他一字感想與評論也不說，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孩子，孩子生下來就成了獨立的個體，不應成為作者的附屬品，作品交由讀者詮釋才能呈現歷久彌新又豐富的內涵，《紅樓夢》不就在百家爭鳴下成了一門《紅》學？

昨天我們爭論的是劉小梅的〈生活協奏曲〉：

白髮來敲門

我請它稍待

它說快點快點

我還要挨家挨戶去送

□

結局應該下「老」一個字還是「歲月」一詞？

我說「老」是一種狀態，與「白髮」相呼應，你們不覺得比「歲月」一詞更驚悚嗎？孩子們說：「老」一定是「歲月」累積成的啊，為什麼不能用「歲月」一詞？我說：「歲月」是過程，不一定會變成「老」。孩子說：「白髮」也不一定是「老」的象徵啊！

一字千金，詩人之所以令人敬重，就在那短短幾個字的組合裡蘊藏了無限的畫面、傳遞或輕或重的情感，使人「心生蕩漾」啊！我的孩子們顯然都太年輕了，關於「老」一字的體會不像我這歷經滄桑熟女的感觸深，孩子只是逸興遄飛地說：「歲月」這詞很浪漫嘛，為什麼不能用？唉，三十年後等你人老珠黃，時不我與之後再來跟我說「歲月」一詞很浪漫看看。

既然說到「老」這個字，又想起過世沒多久的詩人羅葉，中時刊了一首他改了兩三年才完成的一首可愛的詩〈好奇怪的一個老〉，就拿來送給我13班的孩子們：能跟你們一起討論文學作品是我上國文課最大的樂趣，真理越辯越明，正確答案也許不只一個，你們的挑戰正是使我不老的秘訣啊！

好奇怪的一個老‧羅葉

虎生下來叫「老虎」，鷹孵出來叫「老鷹」，

雜貨店裡老是板著臉孔的大人叫「老板」，

可是警察叔叔抓到的「老鼠會」裡頭

一隻老鼠也沒有。

里長伯認識外公十年了，外公叫他「老朋友」；

我出生也十年了，卻被叫作「小朋友」。

叫我小朋友的還有新來的美術老師，

她年輕貌美就成了「老師」，

而隔壁班教滿三十年退休的也只是「老師」，

不是「老老師」，當老師的

難道一開始就老，然後從此不會老？

舅媽輕輕叫舅舅「老公」，

舅舅摟著舅媽叫「老婆」，

外婆每次都說他們好像在演戲，

聽似嚴厲的嘴角卻有一絲淡淡的甜蜜。

姊姊習慣叫爸爸「老爸」，

媽媽習慣叫爸爸「老爺」，

照理說：爺，等於爸爸的爸爸。

這麼算起來，媽媽豈不成了姊姊的女兒？

哥哥喜歡叫媽媽「老媽」，

媽媽偶爾自稱是「老娘」，

而每當她叫起自己「老媽子」──

又說什麼「給你們家做牛做馬……」

語氣酸酸的，還帶辣！

大家聽了都不敢講話。

祖母堅持要住在鄉下老家，

破破舊舊的祖厝，整修過後

煥然一新，居然還是叫「老家」！

有人想來買下它，改建成別墅度假，

祖父說那得問問「老伴」的看法。

我問祖母「老半」是什麼？她說

「老絆」就是專門跟你作對的老傢伙！

「聽起來好像是在說祖父？」

我剛笑完，祖母立刻豎起大拇指，

卻把祖父氣歪了鬍子。

他說小孩子別自作聰明！他要考考我：

如果老爺爺是男人，「老天爺」是男或女？

我說男。他問為什麼？我說：

好比老爺爺有鬍子，

老天爺呢──有白雲！

如果老婆婆是女人，「老婆」是男或是女？

祖父的第二題簡直太容易！

為免他暗藏陷阱，我猜老婆有男也有女；

不料祖母竟然笑說：答對了！

也就是男男相愛，女生和女生結婚……

媽媽聽見了趕緊轉移話題。

而祖母教過我的其實還很多，譬如：

「老實人」指的是一種稀有動物。

「老狐狸」指的是一種冷血動物。

「老色狼」那種動物經常出沒

在電梯間、辦公室、捷運公車上，

老愛伸出鹹「豬」手偷偷摸摸，

卻難免會露出「馬」腳或「狐狸」尾巴。

（好像一種「基因混種」的怪物？）

而「老油條」呢？祖母說：

就是在社會這個大油鍋裡炸了又炸，詐了又詐，

卻不能拿來夾燒餅吃的壞東西！

至於「老頑固」嘛──很難說好或者壞；

祖母說：他們其實不算是東西。

有時也簡直不是個東西。